第七章 侥幸脱魔手

绯衣少年易容之术,确实高明,朱七七不禁瞧得呆了,只见他笑道:“无论你喜欢的是何种男子,是老是少,我都可做那般模样。你若嫁了我,便有如嫁了数十个丈夫一般,这是何等的福气?别的女子连求都求不到的,你难道还是不愿意么?”朱七七道:“你……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,却再也休想。”绯衣少年苦笑道:“还不肯?这是为什么?这是为什么……哦,我知道了,敢情你是个聪明的女子,只重才学,不重容貌,那我也不妨告诉你,在下虽不才,但文的诗词歌赋样样皆能,武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,文武两途之外,天文地理、医卜星相、丝竹弹唱、琴棋书画、飞鹰走狗、蹴鞠射覆,亦是无一不精,无一不妙,你若嫁我这样的丈夫,包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寂寞,你若不信,且瞧着看。”只见他说话之间,已连变九种身法,竟全都是少林、武当等各大门派之不传之秘,然后反身一掌,拍在石壁上,那坚如精钢的石壁,立时多了一个掌印,五指宛然,有如石刻。朱七七武功虽不精,但所见却广,一眼便瞧出这掌法赫然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,这少年年纪轻轻,竟然身兼各家之长,而且又俱是江湖中的不传之秘,岂非骇人听闻,匪夷所思之事。朱七七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:“你……你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?”绯衣少年微微笑道:“武功又有何难?小生闲时还曾集了些古人绝句,以赋武功招式,但求姑娘指正。”只见他长袖突然翻起,如流云,如泻水,招式自然巧妙,浑如天成,口中却朗声吟道:“自传芳酒翻红袖,似有微词动绛唇……”这两句上一句乃是杨巨源所作,下一句却是唐彦谦绝句,他妙手施来,不但对联浑成,而且用以形容方才那一招亦是绝妙之句。朱七七不禁暗赞一声,只听绯衣少年“绛唇”两字出口,衣衫突然鼓动而起,宛如有千百条青蛇,在衣衫中窜动,显然体内真气满蓄,纵不动手,也可伤敌,绯衣少年口中又自朗吟道:“雾气暗通青桂苑,日华摇动黄金袍。”这两句一属李商隐,一属许浑,上下连缀,又是佳对。绯衣少年左手下垂,五指连续点出,身形突转,右手已自颊边翻起,身形流动自如,口中吟道:“垂手乱翻雕玉佩,背人多整绿云鬟……”右手一斜,双臂曲收,招式一发,攻中带守,绯衣少年口中吟道:“纤腰怕束金蝉断,寒鬓斜簪玉燕光……”念到这里,他身形已回旋三次,手掌突又斜挥而起,道:“黄鹂久住浑相识,青鸟西飞意未回。”朱七七脱口道:“好一招青鸟西飞意未回。”绯衣少年微微一笑,左掌突然化作一片掌影,护住了全身七十二处大穴,口中吟道:“帘前春色应须惜,楼上花枝笑独眠。”右掌掌影中一点而出,石壁一盏铜灯应手而灭。他身形亦已凝立不动,含笑道:“如何?”方才他所吟八句绝句,一属李商隐,一属杨巨源,一属薛逢,一属李贺,“浑相识”乃戎星之诗,“意未回”又属商隐,“帘前春色”乃岑参所作,“楼上花枝”却是刘长卿之绝句。这八句不但对偶工稳,而且俱是名家所作,若非烂读诗书,又怎能集得如此精妙?那几式武功更是流动自如,攻守兼备,江湖中寻常武师,休想躲得过他一招去,瞧到此处,朱七七也不禁叹道:“果然是文武双全。”绯衣少年大笑道:“多承姑娘夸奖,小生却也不敢妄自菲薄,普天之下,要寻小生这样的人物,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。”朱七七眼波一转,突然冷笑道:“那也未必。”绯衣少年道:“莫非姑娘还识得个才貌与小生相若之人不成?”朱七七道:“我认得的那人,无论文才武功,言语神情,样样都胜过你百倍千倍,像你这样的人,去替他提鞋都有些不配。”绯衣少年目光一凛,突又大笑道:“姑娘莫非是故意来气我的?”朱七七冷冷道:“你若不信,也就罢了,反正他此刻也不在这里……哼哼,他若在这里,谁能困得住我。”绯衣少年怔了半晌,目中突然射出炽热的光芒,脱口道:“我知道了,他……他就是沈浪。”朱七七道:“不错……沈浪呀,沈浪,你此刻在哪里?你可知道,我是多么地想你。”想起沈浪的名字,她目光立时变得异样温柔。那绯衣少年目中似要喷出火来,他面上肌肉僵冷如死,目中的光芒是炽热如火,两相衬托之下,便形成一种极为奇异的魅力。朱七七芳心也不觉动了一动,忍不住脱口道:“但除了沈浪外,你也可算是千中选一的人物,世上若是没有沈浪这个人,我说不定也会喜欢你。”绯衣少年恨恨道:“但世上有了沈浪,你便永远不会喜欢我了,是么?”朱七七道:“这话不用我回答,你也该知道。”绯衣少年道:“若是沈浪死了,又当如何?”朱七七面容微微一变,但瞬即嫣然笑道:“像沈浪那样的人,绝对不会比你死得早,你只管放心好了。”绯衣少年恨声道:“沈浪……沈浪……”突然顿足道:“好,我倒要瞧瞧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,我偏要叫他死在我前面。”朱七七眨了眨眼睛,道:“你若有种将我放了,我就带你去见他。你两人究竟是谁高谁低,一见了他面,你自己也该分得出。”绯衣少年突然狂笑道:“好个激将之计,但我却偏偏中了你的计了……好,我就放了你,要你去带他来见我。”朱七七心头大喜,但口中犹自冷冷道:“你敢么,你不怕沈浪宰了你?”绯衣少年道:“我只怕沈浪不敢前来见我。”朱七七冷笑道:“此地纵有刀山油锅,他也是要来的,只怕你……”绯衣少年却已不需她再加激将,她话犹未了,绯衣少年伸手拍开了她的双臂双膝四处穴道。朱七七又惊又喜,一跃而起,但四肢麻木过久,此刻穴道虽已解开,但血液却仍不能畅通,身子方自站起,又将倒下去。绯衣少年及时扶住了她,冷冷道:“你可走得动么?”朱七七道:“我走不动也会爬出去,用不着你伸手来扶。”绯衣少年冷笑一声,也不答话,双手却已在她的膝盖关节处,轻轻捏扭起来,朱七七眼睛一瞪,要推开他,哪知这少年一双手掌之上,竟似有着种奇异的魔力,朱七七只觉他手掌所及处,又是酸,又是软,又是疼,又是麻,但那一股酸软麻疼的滋味直钻入她骨子里,却又是说不出的舒服,这滋味竟是她生平未有,竟使她无力推开他,又有些不愿推开他。她心里虽不愿意,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他靠了过去,灯光映照下,她苍白的面容,竟也变作嫣红颜色。绯衣少年目中又流露出那火一般炽热的奇异光芒,指尖也起了一阵奇异而轻微的颤抖。朱七七颤声道:“住……住手……放开我……我……”绯衣少年嘴唇附在她耳畔,轻轻道:“你真的要我放开你么?”朱七七全身都颤抖起来,目中突然涌出了泪光,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求求你……你……”突然间,门外传来一声娇笑,一人轻叱道:“好呀,我早就知道你溜到这里来了,你两人这是在做什么?”笑声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,正是那白衣少女。朱七七又惊又羞,咬牙推开了那绯衣少年。白衣少女斜眼瞧着她,微微笑道:“你不是讨厌他么,又怎地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?”朱七七脸更红了,她平日虽然能言善辩,但此刻却无言可答。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。这本是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情欲的滋味,她委实不知道情欲的魔力,竟有这般可怕。白衣少女眼波转向绯衣少年,娇笑道:“你的错魂手段,又用到她身上了么?你……”突然瞧见绯衣少年目中火一般的光芒,身子一颤,戛然住口。绯衣少年却已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,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道:“我怎样?”白衣少女面靥也红了,突然轻呼一声,要待转身飞奔,但身子却已被绯衣少年一把抱住。她身子竟已软了,连挣扎都无法挣扎。绯衣少年缓缓道:“这是你自己找来的,莫要怪我。”他目光越来越亮,脸也越来越红,突然伸出手来,撕开了她的衣襟……朱七七娇啼一声,转过身子,不敢再看。只觉耳畔风声一飘,一件纯白色的长袍,已自她背后抛了过来,落在她面前的地上,只听那白衣少女的喘息声,越来越是剧烈。朱七七身子也随着这喘息颤抖起来,想要夺门而出,却连脚都抬不起来,只听那绯衣少年在身后道:“我放过了你,你还不快走。”朱七七咬一咬樱唇,转身踉跄奔出。突然那绯衣少年又自喝道:“拾起那件衣服,披在身上等出门之后,逢左即转,莫要停留,莫要回头,到时自有人来接你……莫等我改变了主意。”朱七七嘴唇都已咬出血来,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,重又拾起了那件白袍,再也不敢去瞧绯衣少年与白衣少女一眼。她踉跄奔出门,颤抖着穿起白袍,她转了两个弯,心房犹在不住跳动,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原想瞧瞧地道中的光景,但无论如何,她也不敢转回头去瞧了,她只觉那绯衣少年是个恶魔,比恶魔还要可怕,比恶魔还要可恨,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怕过,也从未如此恨过。两旁石壁深处,似乎隐隐有铁链曳地之声传来。但朱七七也不敢停留察看,她逢左即转,又转了两个弯,心中方惊异于这地下密室规模之大,抬头望处,已瞧见两个劲装大汉,在前面挡住了她的道路,朱七七一颗心又提起来,但这时她既已无法后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前进——前面的人虽可怕,但总比那绯衣少年好得多。哪知那两条大汉见了她,面上竟毫无异色,一人似乎在说:“这位姑娘倒面生得很。”另一人便道:“想必是夫人新收容的。”朱七七听了,一颗心立时放下,她这才知那绯衣少年要她穿起白袍的用意,当下壮着胆子,大步走了过去。那两条大汉果然非但不加阻拦,反而躬身赔笑道:“姑娘有事要出去么?”朱七七哪敢多说话,鼻孔里“哼”了一声,便匆匆走过去,只听两个大汉犹在后面窃窃低语:“这位姑娘好大的架子。”两旁石壁似有门户,但俱都是紧紧关闭着的,展英松、方千里,那些失踪了的人,此刻可能就在这些紧闭着的门户里,而那小楼上的绝代丽人,想必就是这一切阴谋的主谋人,她纵非云梦仙子,也必定与云梦仙子有着极深的关系——这些都是沈浪一心想查探出的秘密,如今朱七七已全都知道了。朱七七想到这里,想到她终于已为自己所爱的人尽了力,只觉自己所受的苦难折磨,都已不算什么了。她脚步顿时轻快起来,暗暗忖道:“原来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吃苦,竟也是一种快乐,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享受到这种快乐……我岂非比别人都幸福得多……”心念转动间,地道已走至尽头,却瞧不见出口的门户。就在这时,阴暗中一条人影蹿出,朱七七目光动处又不禁骇了一跳,只见此人身高竟在八尺开外,朱七七身材并非十分矮小,但站在此人面前,却只及他胸口,朱七七身子也不算瘦弱,但腰肢却还不及他一条手臂粗。但此人身子虽巨大,行动却轻灵得很,朱七七全未听到半点声息,这铁塔般的巨人已出现在她面前,宛如神话中魔神一般——精赤着的上身,涂着一层黄金色的油彩,笆斗大的头颅,剃得精光,只是如此巨大狞恶的巨人,目光却宛如慈母一般,柔和地望着朱七七。朱七七定下心神,壮起胆子,道:“你……你可是公子派来接我的?”那巨人点了点头,指指耳朵,又指指嘴。朱七七讶然忖道:“原来此人竟是个聋子哑巴。”只见那巨人已抬起两条又长又大的手臂,这地道顶端离地少说也有两人多高,但他一抬手便托住了。朦胧光影中,他那涂满了金漆的巨大身子,肌肉突然一块块凸起,那地道顶端一块巨大的石板,竟被他硬生生托起,他那一块块凸起的肌肉,也上下流动起来,宛如一条金蛇流窜不息。朱七七又吃了一惊:“此人好大的气力,除了他外,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托起这石板了……”但此时此刻,她也不敢多想,当下施礼道:“多谢相助……”再也不敢瞧这巨人一眼,立起身子,自那抬起的石板空隙中蹿了出去。她只当外面不是荒林,便是墓地,哪知却又大大地错了,这地道出口处,竟是一家棺材店的后室。宽大的房子里,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、未做好的棺材,一些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,有的在锯木,有的在敲钉,有的在油漆,显得极是忙碌,显见这家棺材店生意竟是兴旺得很。朱七七自然又是一惊,但石板已阖起,她只有硬着头皮站起来,哪知四下的大汉竟无人回头瞧她一眼。外面车声辚辚,人声喧哗,已是市街。还有两个人正在选购棺材,再加上锯木声、敲钉声,四下更显得热闹已极。但朱七七在这热闹的棺材店里,心底却又不禁泛起一阵恐怖之意,棺材店,为什么是棺材店?莫非那地道中常有死人……方才那出口,莫非就是专为送死人出来的?……死人一抬出来,就装进棺材送出去,那当真是神不知,鬼不觉……棺材店里抬出棺材,本是天经地义的事,谁也不会注意……那地道中就算一天死个二三十个人,也不会有人发现……这些人杀人的计划,端的是又安全,又神秘……她越想越觉奇诡,越想越恐怖,当下倒抽一口凉气,放横了心,咬紧牙关,垂首冲了出去。外面便是棺材店的门面,果然有两个店伙正在招呼着客人买棺材,这两个店伙一个是麻子,另一个嘴唇缺了一块,说话有些不清,房子里有个高高的柜台,柜台上架着称银子的天平。朱七七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,忖道:“只要我记准这家棺材店,就可带沈浪来了……”只见那客人正在眼睁睁地瞧着她,那两个店伙倒未对她留意,朱七七又是奇怪,又是欢喜,三脚两步,便走了出去,一脚踏上外面的街道,瞧见那熙来攘往的人群,她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高兴。她垂首冲到街道对面,才敢回头探望,只见那家棺材店的大门上横挂着一块黑字招牌,写的是“王森记”三个大字。两旁竟还挂着副对联:“唯恐生意太好;但愿主顾莫来。”对联虽不工整,含义倒也颇为隽永。朱七七这时嘴角才露出一丝笑意,将这招牌对联,全都紧紧记在心里,暗道: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我只要记着你们的地方,还怕你们跑到哪里去,我独力破了这震动天下的大阴谋、大秘密,沈浪总不能再说我无用了吧。”于是她又不觉大是开心起来,但走了几步,她心里一转突又想到:“奇怪的是,他们明知我已知道秘密为何还放我出来,那绯衣少年莫非疯了么,如此一来,他母亲辛苦建立的基业,岂非要从此毁于一旦?他怎会为了我做出此等事情?这岂非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她嘴里说着不可能,嘴角却又泛出了笑容,因她以为自己这“不可能”的事,寻出了个解释:“我既能为沈浪牺牲一切,那少年自然也能为我牺牲一切,这爱情的力量,岂非一向都伟大得很。”想到这里,她心头只觉甜甜的,再无疑虑。这时正是黄昏,满天夕阳如锦,映得街上每个人俱是容光焕发。朱七七但觉自己一生从未遇着过这么可爱的天气,遇着过这么多可爱的人,她身子轻飘飘的,似乎要在夕阳中飞了起来。但夜色瞬即来临,朱七七也立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愉快——她委实还有许多烦恼。她此刻身无分文,却已饥寒交迫,而人海茫茫,沈浪在哪里?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。方才她面临生死关头,自未将这些烦恼放在心上。但此刻她才发觉这些烦恼虽小,但却非常现实,非常难以解决。这里果然是洛阳城。朱七七在门口来回踯躅了有顿饭时分,也拿不定主意,不知自己是该出城去,还是该留在这里。沈浪绝不会还在那客栈里等她——他见她失踪,必定十分着急,必定四下寻找——但他究竟是往哪里去找了?现在,不是他在找她,反而是她在找他了。这转变非常奇妙,也非常有趣,朱七七想着想着,自己都不觉有些好笑,但此时此刻,却又怎能笑得出来?她皱着眉,负着手,绕着城脚,又兜了个圈子,只见一人歪戴着帽子,哼着小调,摇摇晃晃而来,瞧模样不是个流氓,也是个无赖。城里四下无人,朱七七突然一跃而出,阻着他去路,道:“喂,你可知道洛阳城中最最有名的英雄是谁?”那人先是一惊,但瞧了朱七七两眼,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,眯着眼睛笑道:“俺的好妹子,你这可是找对人了,洛阳城里那有名的英雄,可不就是俺花花太岁赵老大么……”话犹未了,脸上已被“噼噼啪啪”连掴了五六个耳刮子,跟着翻身跌倒,赵老大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,手掌已被反拧在背后,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他这才知道这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不是好惹的,没口地叫起饶命来。朱七七冷冷道:“快说,究竟谁是洛阳城最有名的英雄?”赵老大颤声道:“西城里的‘铁面温侯’吕凤先,东城里的‘中原孟尝’欧阳喜,都是咱们洛阳城响当当的人物。”朱七七暗暗忖道:“顾名思义,自是那欧阳喜眼皮较杂,交游较广……”当下轻叱道:“欧阳喜住在何处?乖乖地将你家姑奶奶带去。”那赵老大目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,连声道:“小人遵命,姑奶奶您行好放开小人的手,小人这就带姑奶奶去。”那“中原孟尝”欧阳喜在洛阳城中,果然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,他坐落在东城的宅院,自是气象恢宏,连檐接宇。远在数十丈外,朱七七便已瞧见欧阳喜宅院中射出的灯光,便已闻得欧阳喜宅院中传出的人语笑声。走到近前,只见那宅院之前,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。大门口川流不息地进出的,俱是挺胸凸腹的武林人物。朱七七暗忖道:“瞧这人气派,倒也不愧‘中原孟尝’四字……看来我不妨将这秘密向他泄露一二,要他一面探访沈浪下落,一面连络中原豪杰……”思忖之间,眼看已走到那宅院之前,朱七七方待将赵老大放开。哪知赵老大突然放声大呼道:“兄弟们,快来呀,这骚婆娘要来找咱们的麻烦啦。”本来在欧阳喜大门口闲荡的汉子们,听得这呼声,顿时一窝蜂奔了过来,有人大喊,有人怒喝,有人却笑骂道:“赵老大,越活越回去了,连个娘儿都照顾不了。”朱七七这才知道这赵老大原来也是中原孟尝门下,眼见十余条大汉前后奔来,朱七七反手抓住了赵老大的衣襟,将他整个人横着掷了出去,当先奔来的两条大汉伸手想接,但哪里接得住?三个人一齐跌倒,后面的大汉吃了一惊,身形方自一顿,朱七七却已冲了过去。她所学武功,虽是杂而不纯,但用来对付此等人物,却是再好没有。只见她指东打西,指南打北,有如虎入羊群一般,顷刻间便已将那十余条大汉打得鼻青脸肿,东歪西倒。朱七七受了几天的闷气,如今心胸才自一畅,越打越是起劲,连肚子都不觉饿了,可怜这些大汉们都没来由地做了她的出气筒。大汉们边打边跑,朱七七边打边追,眼看已将打进大门里。突听一声轻叱道:“住手!”一个五短身材、筋肉强健的锦衣汉子,负手当门而立,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,满面俱是精明强悍之色,教那身材比他高大十倍的人,也不敢丝毫轻视于他。此刻他目光灼灼,正上下打量着朱七七,眉宇间虽因朱七七所学武功之多而微露惊诧之色,但神情仍极是从容。大汉们瞧见此人,哄然一声,躲到他身后,朱七七方待追过去打,却见此人微一抱拳,含笑道:“姑娘好俊的武功。”朱七七天生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,瞧见此人居然彬彬有礼,伸出的拳头,再也打不出去。锦衣汉子笑道:“奴才们有眼无珠,冒犯了姑娘,但愿姑娘多多恕罪。”朱七七道:“没关系,反正挨揍的是他们,又不是我。”锦衣汉子呆了一呆,强笑道:“姑娘的脾气,倒直爽得很。”朱七七嫣然一笑,道:“这样的脾气,你说好么?”锦衣汉子见的人虽然不少,这样的少女,却当真从未见过,呆呆地怔了半晌,干笑道:“好……咳咳……好得很。”朱七七道:“瞧你模样,想必就是那中原孟尝欧阳喜了。”锦衣汉子道:“不错……不知姑娘有何见教?”朱七七道:“你既有‘孟尝’之名,便该好生接待接待我,先请我好好吃喝一顿,我自有机密大事告诉你。”欧阳喜道:“姑娘这样的客人,在下平日请还请不到,只是今日……”朱七七皱眉道:“今日怎样?莫非你今日没有银子,请不起么?”欧阳喜干笑两声,道:“不瞒姑娘说,今日有位江湖巨商冷二太爷已借了这地方做生意,四方贵客,来得不少,是以在下不敢请姑娘……”朱七七眼珠转了转,突然截口笑道:“你怎知我不是来做生意的呢?你带我进去。”欧阳喜不由自主,又上下瞧了她几眼,只见她衣衫虽不整,但气派却不小,心中方自半信半疑,朱七七已大摇大摆走了进去,竟似将别人的宅院,当作她自己的家一般。欧阳喜见她如此模样,更是猜不透她来历,一时间倒也不敢得罪,只有苦笑着当先带路。大厅中灯火通明,两旁紫檀木椅上,坐着二三十人,年龄、模样虽然都不同,但衣着却都十分华贵,气派也都不小,显见得都是江湖中之豪商巨子,瞧见欧阳喜带了个少年美女进来,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。朱七七却早已被人用诧异的眼光瞧惯了,别人从头到脚,不停地盯着瞧她,她也毫不在乎,眼波照样四下乱飞。大厅中自然被引起一阵窃窃私议,自也有人在暗中评头论足,朱七七找了张椅子坐下,大声道:“各位难道没有见过女人么?还是快做生意要紧,我又没长着三只眼睛,有什么好瞧的。”满堂豪杰,十人中倒有八人被她说得红着脸垂下头去,朱七七又是得意,又是好笑。她要别人莫要瞧她,但自己一双眼睛却仍然四下乱瞟。只见这二十余人中,只有六七个看来是真正的生意人,另外十多个,更都是神情剽悍、气概鸷猛的武林豪杰,这其中还有两个人分外与众不同,一个坐在朱七七斜对面,玉面朱唇,满身锦绣,在这些人里,要数他年龄最轻,模样也生得最是英俊,正偷偷地在望着朱七七,但等朱七七瞧到他时,他的脸反而先红了。朱七七暗笑道:“看来此人定是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公子哥儿,竟比大姑娘还要怕羞……”别人越是怕羞,她便越要盯着人家去瞧,只瞧得那锦衣少年不敢抬起头来,朱七七这才觉得满心欢畅,这才觉得舒服得很。还有一人,却是看来有如落第秀才的穷酸,面上又干又瘦,疏疏落落地生着两三绺山羊胡子,身上穿的青布长衫,早已洗得发了白,此刻正闭着眼睛养神,仿佛已有好几天未吃饭,已饿得说不出话来。他身后居然还有个青衣书童,但也是瘦得只剩下几把骨头,幸好还有一双大眼睛四下乱转,否则全身上下便再也没有一丝生气。朱七七又不禁暗笑忖道:“这样的穷酸,居然也敢来和人家做生意?莫非人家还有些秃笔卖给他不成?”这时大厅中骚动已渐渐平息,只听欧阳喜轻咳一声,道:“此刻只剩下冷二爷与贾相公了,贾相公此番到洛阳来,不知可带来些什么奇巧的货色。”说到最后一句话,他目光已瞪在一个头戴逍遥巾,身穿浅绿绣花袍,腰畔挂着十多个绣花荷包,手里端着个翡翠鼻烟壶,生得白白胖胖,打扮奇形怪状,看年纪已有不小,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,明明已是“老爷”,却偏偏还要装作“相公”的人身上。只见他眯着眼睛,四下瞧了瞧,笑嘻嘻道:“兄弟近年,已越来越懒了,此次明知冷二太爷一到,洛阳城市面定是不小,但兄弟却只带了两件东西来。”欧阳喜道:“货物贵精不贵多,贾大相公拿得出手的东西,必定非同小可,但请贾相公快些拿出来,也好教咱们开开眼界。”贾大相公道:“好说好说,但江湖朋友们好歹都知道,五千两以下的买卖,兄弟是向来不做的。”朱七七皱眉忖道:“此人好大的口气,瞧他这副打扮,这副神气,莫非就是江湖传言‘士、农、渔、商、卜’五大恶棍中,那‘奸商贾剥皮’么?若真的是他,和他做买卖的人,岂非都要倒大霉了。”只见贾大相公已掏出一只翡翠琢成的蟾蜍,大小仿佛海碗,遍体碧光闪闪,尤其一双眼珠子,乃是一对几乎有桂圆大的明珠,灯光下看来,果然是珠光甚足,显然价值不菲之物。贾大相公道:“各位俱是明眼人,这玩意儿的好坏各位当也能看出,兄弟也用不着再加吹嘘,就请各位出个价钱吧。”他一连说了两遍,大厅中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。朱七七暗笑忖道:“别人只怕都已知道贾剥皮的厉害,自然没有人敢和他谈买卖了,其实……这翡翠蟾蜍倒是值个五六千的。”贾大相公目光转来转去,突然凝注到一个身材矮胖,看来真是个规矩买卖人的身上,笑道:“施荣贵,你是做珠宝的,你出价吧。”那施荣贵面上肥肉一颤,强笑道:“这……好,小弟出三千两。”贾大相公面色一沉,冷笑道:“三千两,这数目你也说得出口来,不说这一整块翡翠的价钱,就说这一双珍珠……嘿嘿,这么大的珍珠一个也难找,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,嘿嘿,你找两个来,我出六千两。”施荣贵赔笑道:“兄弟也知道这是宝物,三千两太少,但……大相公不让兄弟仔细看看,兄弟实在不敢出价。”贾大相公目中突然射出凶光,道:“你这还看不清楚,如此宝物,我怎能放心让你过手,莫非你竟敢不信任我贾某人么?”施荣贵面上肥肉又是一颤,垂下了头,讷讷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兄弟就出六千两……”贾大相公咯咯一笑,道:“六千两虽还不够本钱,但我姓贾的做生意一向痛快,瞧在下次买卖的份上,这次我就便宜些给你。但先钱后货,一向是兄弟做生意的规矩,六千两银子,是一分也不能少的。”施荣贵似未想到他这么便宜就卖了,面上忍不住露出惊喜之色,别人也都觉得他这次落了便宜货,不禁发出一阵惊叹艳羡之声。朱七七暗忖道:“人道他剥皮,以这次买卖看来,他做得不但公道,简直真有些吃亏了。”朱七七富家千金,珠宝的价值,她平生是清楚的,单只是那一双同样形式大小的明珠,的确已可值上六千两银子。这时施荣贵已令人称了银子,拿过翡翠蟾蜍,他只随便看了两眼,面上神情突然大变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翡翠不是整块的……这一双明珠,只是一粒……剖成两半的,大相公,这……这……”贾大相公狞笑道:“真的么?那我倒也未看清楚,但货物出门,概不退换,这规矩难道你施荣贵还不懂么?”施荣贵呆呆地怔了半晌,“噗”的一声,倒坐在椅子上,面上那颜色,简直比土狗还要难看几分。贾大相公干笑几声,道:“兄弟为各位带来的第二件东西,是个……是个,简直是个奇迹,是各位梦寐以求的奇迹,是苍天赐给各位的奇迹,是各位眼睛从未见过的奇迹!……各位请看,那奇迹便在这里。”他语声虽然难听,但却充满了煽动与诱惑之意,大厅中人,情不自禁向他手指之处望了过去。这一眼望去,众人口中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——这贾剥皮口中的“奇迹”,竟是个秀发如云,披散双肩的白衣少女。但见那怯生生站在那里,娇美清秀的面容,虽已骇得苍白面无人色,楚楚动人的神态却扣人心弦。她那一双温柔而明媚的眸子里,也闪动着惊骇而羞涩的光芒,就像是一只麋鹿似的。她那窈窕、玲珑而动人的身子,在众人目光下不住轻轻颤抖着,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,是那么楚楚可怜。在这一瞬之间,每个人心里,都恨不得能将这只可怜的小鹿搂在怀里,以自己所知最温柔的言语,来安慰她的心。贾大相公瞧见他们的神情,嘴角不禁泛起一阵狡猾而得意的笑容,一把将那少女拉了过来,大声道:“这本该是天上的仙子,这本该是帝王的嫔妃,但各位却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,只要能出得起价钱,这天上的仙子就可永远属于你了。你烦闷时她会唱一首优美的歌曲,让你的烦恼顿时无影无踪;你寂寞时她会紧紧依偎在你身畔,她这温暖而娇美的身子,正是寂寞的毒药。”众人听得如痴如醉,都似已呆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突有一人大声道:“她既是如此动人,你为何不自己留下?”人人实在都已怕了他的手段,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诡计。贾大相公咯咯笑道:“我为何不自己留下……哈哈,不瞒各位,这只因我那雌老虎太过厉害,否则我又怎舍得将她卖出?”众人面面相视,还有些怀疑,还有些不信。贾大相公大呼道:“你们还等什么?”看他突然将那少女雪白的衣裳拉下一截,露出她那比衣裳还白的肩头,露出那比鸽子胸膛还要柔软的光滑的肌肤。贾大相公嘶声道:“这样的女孩子,你们见过么?若还有人说她不够美丽,那人必定是个呆子……瞎眼的呆子。”不等他说完,已有个满面疙瘩的大汉一跃而起,嚷道:“好,俺出一千两……一千五百两……”这呼声一起,四下立刻有许多人也争夺起来:“一千八百两……”“两千两……”“三千两……”那少女身子更是颤抖,温柔的眼睛里,已流出晶莹的泪珠,朱七七越瞧她越觉得可怜,咬牙暗忖道:“如此动人的女孩子,我怎能眼见她落在这些蠢猪般的男人手上。”但觉一股热血上涌,突然大喝道:“我出八千两。”众人都是一呆,斜坐在朱七七对面的锦衣少年微笑道:“一万两。”贾大相公目光闪动,面露喜色,别的人却似都已被这价钱骇住,朱七七咬了咬嘴唇,大声道:“两万。”这价钱更是骇人,大厅中不禁响起一阵骚动之声,那少女抬头望着朱七七,目光中既是欢喜,又是惊奇。贾大相公含笑瞧着那少年,道:“王公子,怎样?”锦衣少年微笑着摇了摇头。贾大相公目光转向朱七七,抱拳笑道:“恭喜姑娘,这天仙般的女孩子,已是姑娘的了,不知姑娘的银子在哪里?哈哈,两万两的银子也够重的了。”朱七七呆了一呆,讷讷道:“银子我未带着,但……但过两天……”贾大相公面色突然一沉,道:“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,没有银子谈什么买卖?”大厅中立时四下响起一片讥嘲窃笑之声。朱七七粉面涨得通红,她羞恼成怒,正待翻脸,哪知那自始至终,一直坐在那里养神的穷老头子,突然张开眼来,道:“无妨,银子我借给你。”众人更是惊奇,朱七七也不禁吃惊得张大了眼睛,这老头子穷成如此模样,哪有银子借给别人。贾大相公强笑道:“这位姑娘你老人家素不认得,怎能……”穷酸老人“嗤”地一笑,冷冷道:“你信不过她,我老人家却信得过她,只因你们虽不认得她,我老人家却是认得她的。”贾大相公奇道:“这位姑娘是谁?”穷酸老人道:“你贾剥皮再会骗人银子,再骗三十年,她老子拔下根寒毛,还是比你腰粗,我老人家也不必说别的,只告诉你,她姓朱。”贾大相公吃惊道:“莫……莫非她是朱家的千金。”穷酸老人哼了一声,又闭起眼睛,但别人的眼睛此刻却个个都睁得有如铜铃般大小,个个都在望着朱七七。自古以来,这钱的魔力从无一人能够否认,贾大相公这样的人,对金钱的魔力,更知道得比谁都清楚。他面上立刻换了种神情,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,道:“既是你老人家肯担保,还有什么话说……飞飞,自此以后,你便是这位朱姑娘的人,还不快过去。”满厅人中,最吃惊的还是朱七七,她实在猜不透这穷酸老人怎会认得自己,更猜不透像贾剥皮这样的人,怎会对这穷酸老人如此信任——这穷酸老人从头到脚,看来也值不上一两银子。那白衣少女已走到朱七七面前,她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欢喜,无限的温柔,也带着无限的羞涩。她盈盈拜了下去,以一种黄莺般娇脆、流水般柔美、丝缎般的光滑、鸽子般的温驯声音轻轻道:“难女白飞飞,叩见朱姑娘。”朱七七连忙伸手拉起了她,还未说话,大厅中已又响起那“中原孟尝”欧阳喜宏亮的语声,道:“好戏还在后头,各位此刻心里,想必也正和兄弟一样,在等着瞧冷二太爷的了。”众人哄然应声道:“正是。”朱七七好奇之心又生:“这冷二太爷不知又是何许人物?瞧这些人都对他如此尊敬,他想必是个极为了不起的角色。”眼波四下一扫,只见大厅中百十双眼睛,竟都已望在穷酸老人的身上,朱七七骇了一跳:“莫非冷二太爷竟是他?”抬起头来,忽然发现那锦衣少年身后已多了个容貌生得极是俊秀的书童,这书童一双眼睛竟在瞬也不瞬地瞧着她,朱七七忽觉这书童容貌竟然极是熟悉,却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。这时穷酸老人已又张开眼来,干咳一声,道:“苦儿,咱们这回带来些什么,一样样说给他们听吧,瞧瞧这些老爷少爷们,出得起什么价钱。”他身后那又黑又瘦的少年童子——苦孩儿,有气没力地应了一声,缓步走出,缓缓道:“乌龙茶五十担。”接连一片争议声之后,一个当地巨商出价五千两买了,苦孩儿道:“桐花油五百篓……徽墨一千锭……”他一连串说了七八样货,每样俱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特异名产,自然瞬息间便有人以高价买了。朱七七只见一包包银子被冷二太爷收了进去,但货物却一样也未曾看见,不禁暗暗忖道:“这冷二果然不愧巨商,方能使人这般信任于他,但他却又为何作出如此穷酸模样?嗯,是了,此人想必定是个小气鬼。”心里方自暗暗好笑,那苦孩儿已接着道:“碧梗香稻米五百石。”贾大相公一直安安分分地坐在那里,听得这“碧梗香稻米”,眼睛突然一亮,大声道:“这批货兄弟买了。”苦孩儿道:“多少?”贾大相公微一沉吟,面上作出慷慨之色,道:“一万两。”这“碧梗香稻米”来路虽然稀少,但市价最多也不过二十多两一石而已,贾大相公这般出价,的确已不算少。哪知那锦衣少年公子竟突然笑道:“小弟出一万五千两。”贾大相公怔了一怔,终于咬牙道:“一万六千。”王公子笑道:“两万。”贾大相公变色道:“两万?……王公子你莫非在开玩笑么?碧梗香稻米,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价钱。”王公子微微笑道:“兄台如不愿买了,也无人强迫于你。”贾大相公面上忽青忽白忽红,咬牙切齿,过了半晌,终于大声道:“好,两万一。”这价钱已远远超过市价,大厅中人听得贾剥皮居然出了这赔本的价钱,都不禁大是惊异,四下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。王公子忽道:“三万。”贾剥皮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大叫道:“三万!你……你……你疯了么?”王公子面色一沉,冷冷道:“贾兄说话最好小心些。”强横霸道的贾剥皮,竟似对这初出茅庐的王公子有些畏惧,竟不敢再发恶言,“噗”地跌坐在椅上,面色已苍白如纸。苦孩儿道:“无人出价,这货该是王公子的了。”贾剥皮突又大喝一声:“且慢!”自椅上跳起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出三万一千,王……王公子,俺……俺的血都已流出了,求求你,莫……莫要再与我争了好么?”王公子展颜一笑,道:“也罢,今日就让你这一遭。”贾剥皮面上现出狂喜之色,立刻就数银子。大厅中人见他出了三倍的价钱才买到五百包米,居然还如此欢喜,心中不禁更是诧异,谁也想不到贾剥皮今日居然也做起赔本的买卖来了。那苦孩儿收过贾剥皮的银子,竟忽然咯咯大笑了起来,仿佛一生中都未遇过如此开心的事。那王公子面上也满脸笑容,贾剥皮道:“你……你笑什么?”苦孩儿道:“开封城有人要出五万两银子买五百包碧梗香稻米,所以,你今日才肯出三万两银子来买,是么?”贾剥皮变色道:“你……你怎知道?”苦孩儿嘻嘻笑道:“开封城里那要出五万两银子买米的巨富,只不过是我家冷二太爷故意派去的,等你到了开封,那人早已走了,哈哈……贾剥皮呀贾剥皮,不想你也有一日,居然上了咱们的大当了。”贾剥皮面无人色,道:“但王……王公子……”苦孩儿笑道:“王公子也是受了我家冷二大爷托咐,要你上当的……”他话还未说完,贾剥皮已狂吼一声,扑了上来。冷二先生双目突睁,目中神光暴长,冷冷道:“你要怎地?”贾剥皮瞧见他那冰冷的目光,竟有如挨了一鞭子似的倒退三步,怔了半晌,竟突然掩面大哭了起来。朱七七却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,大厅中人人窃笑,见了贾剥皮吃亏上当,人人都是高兴的。冷二先生面带微笑,道:“施荣贵方才吃亏了,苦儿,数三千两银子给施老板,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,你也莫要客气。”施荣贵大喜称谢,朱七七更是暗暗赞美,她这才知道这一副穷酸模样的冷二先生,非但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,而且也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小气。但是这时冷二先生眼睛又阖了起来,苦孩儿神情也瞬即又恢复那无精打采的模样,缓缓地道:“还有……八百匹骏马。”“八百匹骏马”这五个字一说出来,大厅中有两伙人精神都立刻为之一振,眼睛也亮了起来。这两伙人一伙是三个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;另一伙两人,一个面如淡金,宛如久病未越,另一个眼如鹰隼,鼻如鹰钩,眉宇间满带桀骜不驯的剽悍之色,似是全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。朱七七一眼望过,便已猜出这五人必定都是黑道中的豪杰,绿林里的好汉,而且力量俱都不小。只见那三条彪形大汉突然齐地长身而起,第一人道:“兄弟石文虎。”第二人道:“兄弟石文豹。”第三人道:“兄弟石文彪。”三人不但说话俱是挺胸凸肚,神气活现,语声也是故意说得极响,显然有向别人示威之意。施荣贵等人听得这三人的名字,面上果然俱都微微变色。欧阳喜朗声一笑,道:“猛虎岗石氏三雄的大名,江湖中谁不知道,三位兄台又何必自报名姓。”石文虎哈哈笑道:“好说好说,欧阳兄想必也知道,我兄弟此番正是为着这八百匹骏马来的,但望各位给我兄弟面子,莫教我兄弟空手而回。”三兄弟齐声大笑,当真是声震屋瓦,别人纵也有买马之意,此刻也被这笑声打消了。石文虎目光四转,不禁越来越是得意。谁知那鼻如鹰钩的黑衣汉子却突然冷笑一声,道:“只怕三位此番只有空手而回了。”他话说得声音不大,但大厅中人人却都听得十分清楚。石文虎面色一沉,怒道:“你说什么?”鹰鼻汉子道:“那八百匹骏马,是我兄弟要买的。”石文虎道:“你凭什么?”鹰鼻汉子冷冷道:“在冷二先生这里,自然只有凭银子买马,莫非还有人敢抢不成?”石文虎厉声道:“你……你出多少银子?”鹰鼻汉子道:“无论你出多少,我总比你多一两就是。”石文虎大怒喝道:“西门蛟,你莫道我不认得你!我兄弟瞧在道上同源份上,一直让你三分,但你……你着实欺人太甚……”西门蛟冷冷截口道:“又待怎样?”石文虎反手一拍桌子,还未说话,石文豹已一把拉住了他,沉声道:“我卧虎岗上千兄弟,此番正等着这八百匹骏马开创事业,西门兄若要我兄弟空手而回,岂非不好交代。”西门蛟冷笑道:“你卧虎岗上千兄弟等着这八百匹骏马,我落马湖又何尝不然?你空手而回不好交代,我空手而回难道好交代了么?”石文彪突然道:“既是如此,就让给他吧。”一面说话,一面拉着虎、豹两人,转身而出。众人见他兄弟突然变得如此好说话,方觉有些奇怪,哪知这一念还未转完,眼前突然刀光闪动,三柄长刀,齐往西门蛟劈了下去,刀势迅急,刀风虎虎,西门蛟若被砍着,立时便要被剁为肉酱。但虎豹兄弟出手虽阴狠,西门蛟却早已提防到这一招,冷笑声中,身形一闪,已避过。只听“咔嚓嚓”几声暴响,他坐的一张紫檀木椅已被劈成四块,施荣贵等人不禁放声惊呼。石文虎眼睛都红了,嘶声道:“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,咱们拼了。”长刀挥处,三兄弟便待扑上。那一直不动声色的病汉,突然长身而起,闪身一把将西门蛟远远拉开,口中沉声叱道:“三位且慢动手,听我一言。”他虽是满面病容,但身手之矫健却是惊人,石文虎刀势一顿,道:“好!咱们且听龙常病有什么话说。”龙常病道:“咱们在此动手,一来伤了江湖和气,再来也未免太不给欧阳兄面子,依在下看来,不如……”石文虎厉声道:“无论如何,八百匹骏马咱们是要定了。”龙常病微微一笑,道:“你也要定了,我也要定了,莫非只有以死相拼,但若每人分个四百匹,大家却可不伤和气。”石氏兄弟对望一眼,石文豹沉吟道:“龙老大这话也有道理……”龙常病道:“既是如此,你我击掌为信。”石文虎寻思半晌,终于慨然道:“好!四百匹马也勉强够了。”大步走上前去。龙常病含笑迎了上来,两人各各伸出手……突然,龙常病左掌之中,飞出两点寒星,右掌一翻,已“砰”地击在石文虎胸膛上,两点寒星也击中了文豹、文彪的咽喉。只听兄弟三人齐地惨呼一声,身子摇晃不定,眼睛怒凸,凝注着龙常病,嘶声惨呼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第三个字还未说出,石文虎已张口喷出一股黑血,石文豹、石文彪两人,面上竟已变为漆黑颜色。兄弟三人第三个字还未说出,便已一起翻身跌倒,三条生龙活虎的大汉顷刻间竟已变作三具尸身。大厅中人,一个个目定口呆,只见龙常病竟又已坐下,仍是一副久病未越,无气无力的模样,竟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。欧阳喜面上现出怒容,但不知怎的,竟又忍了下去。朱七七本也有些怒意,但心念一转,忖道:“别人都不管,我管什么,难道我的麻烦还不够多么?”再看苦孩儿,居然也是若无其事,只是淡淡瞧了那三具尸身一眼,冷冷道:“杀了人后买卖还是要银子的。”西门蛟哈哈一笑,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自身后解下个包袱,放在桌上,打开包袱金光耀目,竟是一包黄金。苦孩儿道:“这是多少?”西门蛟笑道:“黄金两千两整,想来已足够了。”哪知那文文静静、满脸秀气的王公子竟突然微笑道:“小弟出两千零一两。”这句话说将出来,连朱七七心头都不禁为之一震,大厅中人,更是人人悚然变色。西门蛟狞笑道:“这位相公想必是说笑话。”王公子含笑道:“在这三具尸身面前,也有人会说笑么。”西门蛟转过身子,面对着他,一步步走了过去,他每走一步,大厅中杀机便重了一分。人人目光都在留意着他,谁也没有发现,龙常病竟已无声无息地掠到那王公子身后,缓缓抬起了手掌!王公子更是全未觉察,西门蛟狞笑道:“你避得过我三掌,八百匹马就让给你。”说到最后一字,双掌已闪电般拍出,分击王公子双肩。就在这时,龙常病双掌之中,也已暴射出七点寒星,两人前后夹击,眼见非但王公子已将落入石氏三雄同一命运。就连他身后那书童,也是性命不保,朱七七惊呼一声,竟已长身而起。哪知也就在这时,王公子袍袖突然向后一卷,他背后似乎生了眼睛,袖子上也似生了眼睛一般,七点寒星便已落入他袖中,长袖再一抖,七点寒星原封不动,竟都送入他面前西门蛟的胸膛里。西门蛟惨呼一声,踉跄后退。龙常病虽也面色惨变,但半分不乱,双掌一缩,两柄匕首便已自袖中跳入手掌,刀光闪动间,已向公子背后刺来。他出手之狠毒迅急,且不去说它,这两柄匕首颜色乌黑,显已染了剧毒,王公子只要被它划破一块肉皮,也休想再说出个字来。但王公子竟仍未回头,只是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,身子轻轻一抬,那两柄匕首,便已插在那檀木椅的雕花椅背上。这雕花椅背满是花洞,只要偏差一分,匕首便要穿洞而入,他部位计算之准,时间拿捏之准实是准得骇人。龙常病大骇之下,再也无出手的勇气,肩头一耸,转身掠出。王公子微微笑道:“这个你也得带回去。”“这个”两字出口,他袖中已又有一道寒光急射而出,说到“你也得”三个字时,寒光已射入龙常病背脊。等到这句话说完,龙常病已惨叫仆倒在地,四肢微微抽动了两下,便再也不能动了。王公子非但未回转头去,面上也依然带着微笑,只是口中喟然道:“好毒的暗器,但这暗器却是他自己的。”原来他袖中竟还藏着龙常病暗算他的一粒暗器,他甚至连手掌都未伸出,便已将两个雄踞落马湖的悍盗送上西天。大厅中人,见了他这一手以衣袖收发暗器的功夫,见了他此等谈笑中杀人的狠毒,更是骇得目定口呆,哪里还有一人答话。朱七七心头亦不禁暗凛忖道:“这文质彬彬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,如此狠毒的心肠,当真令人做梦也想不到……”抬头一望,忽然发觉他身后那俊秀的书童竟仍在含笑望着她,那一双灵活的眼睛中,仿佛有许多话要向她说似的。朱七七又惊又奇又怒:“这厮为何如此瞪着我瞧?他莫非认得我?……我实也觉得他面熟得很,为何又总是想不到在哪里见过?”她坐着发呆苦苦寻思,那少女白飞飞小鸟般的依偎在她身旁,那温柔可爱的笑容,委实叫人见了心动。但朱七七无论如何去想,却也想不出一丝与这书童有关的线索,想来想去,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沈浪。“沈浪在哪里?他在做什么?他是否也在想我?……”突听欧阳喜在身旁笑道:“宵夜酒菜已备好,朱姑娘可愿赏光?”两天以来,这是朱七七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,她深深吸了口气,含笑点头,长身而起,才发觉大厅中人,已走了多半,地上的尸身,也已被抬走,她的脸不觉有些发红,暗问自己:“为何我一想到沈浪,就变得如此痴迷?”酒菜当然很精致,冷二先生狼吞虎咽,着实吃得也不少,朱七七只觉一生中从未吃过这么好的菜,虽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,却又不舍吃得太少,只有王公子与另两人却极少动箸,仿佛只要瞧着他们吃,便已饱了。欧阳喜一直不停地在说话,一面为自己未能及早认出朱府的千金抱歉,一面为朱七七引见桌上的人。朱七七也懒得听他说什么,只是不住含笑点头。忽听欧阳喜道:“这位王公子,乃是洛阳世家公子,朱姑娘只要瞧见招牌上有‘王森记’三个字,便都是王公子的买卖,他不但……”“王森记”三个字入耳,朱七七只觉心头宛如被鞭子抽了一记,热血立刻冲上头颅,欧阳喜下面说什么,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。抬眼望去,王公子与那俊俏的书童亦在含笑望着她。王公子笑道:“在下姓王,草字怜花……”朱七七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棺材铺……”王公子微微笑道:“朱姑娘说的是什么?”朱七七方自有些红润的面容,又已变得毫无血色,睁了眼睛望着他,目光中充满了惊怖之意。“王森记……这王怜花莫非就是那魔鬼般的少年……呀,这书童原来就是那白衣女子,难怪我如此眼熟,她改扮男装,我竟认不出是她了……”欧阳喜见她面色突然惨白,身子突然发抖,不禁大是奇怪,忍不住干“哼”一声,强笑道:“朱姑娘你……”朱七七已颤抖站起身来,“砰”地,她坐着的椅子翻倒在地,朱七七踉跄后退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突然转过身子,飞奔而出。只听到几个人在身后呼喝着道:“朱姑娘……留步……朱姑娘……”其中还夹杂着白飞飞凄惋的呼声:“朱姑娘,带我一起走……”但朱七七哪敢回头,外面不知何时竟已是大雨如注,朱七七却也顾不得了,只是发狂地向前奔跑。她既不管方向,也不辨路途,那王怜花魔鬼般的目光,魔鬼般的笑容,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。真的有人跟在她身后!只要她一停下脚步,后面那人影便似要扑了上来。朱七七直奔得气喘,越来越是急剧,双目也被雨水打得几乎无法张开,她知道自己若再这样奔逃下去,那是非死不可。只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似有几栋房屋,里面点着火光,门也似开着的,朱七七什么也不管了,一头撞了进去,便跌倒在地。等到喘过气来,才发觉这房屋竟是座荒废了的庙宇,屋角积尘,神像败落,神殿中央,却生着一堆旺旺的火,坐在一旁烤火的,竟是个头发已花白的青衣妇人,正吃惊地在望着朱七七。回头望去,外面大雨如注,哪有什么人跟来。朱七七喘了口气,端正身子,赔笑道:“婆婆,借个火烤好么?”那青衣妇人神色看来虽甚是慈祥,但对她的辞色却是冰冰冷冷,只是点了点头,也不说话。朱七七头发披散,一身衣衫也已湿透,紧紧贴在身上,当真是曲线毕露,她不禁暗自侥幸:“幸好这是个老婆子,否则真羞死人了。”饶是如此,她耳根竟有些发烫,不安地理了理头发,露出了她那美丽而动人的面容。那青衣妇人似乎未想到这狼狈的少女竟是如此美艳,冰冷的目光渐渐和蔼起来,摇头叹道:“可怜的孩子,衣裳都湿透了,不冷么?”朱七七喘着气,本已觉得有些发冷,此刻被她一说,虽在火旁,也觉冷得发抖,那一身湿透了的衣裳,更有如冰片一般。青衣妇人柔声道:“反正这里也没有男人,我瞧你不如把湿衣脱下,烤干了再穿,就会觉得暖和得多了。”朱七七虽觉有些不好意思,但实在忍不住这刺骨的寒冷,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,用发抖的纤指脱下了冰冷的衣服。虽是在女子面前,但朱七七还是不禁羞红了,闪烁的火光,映着她嫣红的面颊,玲珑的曲线……青衣妇人微微笑道:“幸好我也是女子,否则……”朱七七“嘤咛”一声,贴身的衣服,再也不敢脱下来,但贴身的衣服已是透明的,朱七七蜷曲着身子,只望衣裳快些烤干。突然间,外面竟似有人干咳了一声。朱七七心头一震,身子缩成一团顿声道:“什……什么人?”墙外一个沉重苍老的语声道:“风雨交加,出家人在檐下避雨。”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,点头轻笑道:“这位出家人看来倒是个君子,非但没有进来,竟连窗口都不站……”哪知她话犹未完,突听一人咯咯笑道:“君子虽在外面,却有一个小人在屋里。”朱七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,连忙抓起一件衣服,挡在胸前,仰首自笑声传出之处望了过去。只见那满积灰尘,满结蛛网的横梁上,已有个脑袋伸出来,一双猫也似的眼睛,正盯着朱七七的身子。朱七七又羞又怒,又是吃惊,道:“你……是谁?在……在这里已多久了?”那人笑道:“久得已足够瞧见一切。”朱七七的脸,立刻像火也似的红了起来,一件衣服,东遮也不是,西掩也不是,真恨不得钻下地去。那人却扬声大笑道:“只可惜在下眼福还是不够好,姑娘这最后一件衣服竟硬是不肯脱下来,唉!可惜呀,可惜……”朱七七羞怒交集,破口骂道:“强盗,恶贼,你……你……”哪知她不骂还罢,这一骂,那人竟突然一个翻身跃了下来,朱七七娇呼一声,口里更是各种话都骂了出来。只见那人反穿着件破旧羊皮袄,敞开衣襟,左手提着只酒葫芦,腰间斜插着柄无鞘的短刀,年纪虽然不大,但满脸俱是胡茬子,漆黑的一双浓眉下,生着两只猫也似的眼睛,正在朱七七身上转来转去,瞧个不停。朱七七骂得越凶,这汉子便笑得越得意。等到朱七七一住口,这汉子便笑道:“在下既未曾替姑娘脱衣服,姑娘要脱衣服,在下也不能拦阻,姑娘如此骂人,岂非有些不讲理么?”朱七七又是羞,又是恨,恨不得站起身来,重重掴他个耳光,但却又怎能站得起身来,只得娇喝道:“你……你出去,等……等我穿起衣服……”这汉子嘻嘻笑道:“外面风寒雨冷,姑娘竟舍得要在下出去么,有我这样知情识趣的人陪着姑娘,也省得姑娘独自寂寞。”朱七七只当那青衣妇人必定也是位武林高手,见了此等情况,想必定该助她一臂之力。哪知这青衣妇人远远躲在一边,脸都似骇白了。朱七七眼波一转,突然冷笑道:“你可知我是谁么?哼哼!‘魔女’朱七七岂是好惹的,你若是知机,快快逃吧,也免得冤枉死在这里。”“魔女”这绰号,本是她自己情急之下,胡乱起的,为的只是要借这唬人的名字,将这汉子吓逃。那汉子果然听得怔了一怔,但瞬即大笑道:“你可知我是谁么?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你是条恶狗,畜生……”那汉子咯咯笑道:“告诉你,伏魔金刚,花花太岁,便是我名字,我瞧你还是乖乖的,莫要……”朱七七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来,她性子来了,便是光着身子也敢站起,何况还穿着件贴身的衣服。只见她一个翻身掠起,冷笑道:“好,你要看就看吧,看清楚些……少时姑娘我挖出你两只眼睛,就看不成了。”那汉子再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大胆的女子,端的吃了一惊,这玲珑剔透的娇躯已在他面前,他反倒不敢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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